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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扬帆出海」｜栏目介绍

加纳利群岛在地图上或许并不起眼，在中国，它的知名度主要源于三毛与荷西的故事，与足球的关联并不紧密。然而，在过去近一年的时间里，葛文俊成为了这片群岛上唯一的中国球员。

多数中国球员前往西班牙时，更倾向于选择马德里或加泰罗尼亚等大城市球队，因为这两个地区被普遍认为是西班牙足球最为发达的。而加纳利群岛，因其地理位置偏远，既远离了竞争激烈的足球中心，也缺乏足够的资源支持，因此并非中国球员留洋的首选之地。

但在2021年4月，对于20岁的葛文俊而言，前往加纳利群岛却成为了他权衡利弊后最为理想的留洋选择。

葛文俊13岁才开始接触足球，相较于同龄人，他的起步明显较晚。他并非恒大足校的重点培养对象，也未曾像那些年少成名的球员那样，拥有经纪人精心铺设的通往大俱乐部或海外的道路。

他的首次西班牙“留洋”之旅以失败告终。2019年，当时还在深圳青年队的他，渴望获得更多的出场机会，于是自行联系了留洋事宜。然而，由于西班牙经纪人马丁（化名）首次代理中国球员时操作失误，导致签证问题，他无法注册参赛。回国后，又遭遇了疫情的爆发，他只能依靠训练来维持状态。

在再次出发前，马丁向他承诺，下赛季他将在富埃特文图拉岛的西协丙球队中担任主力后卫。对于已经超过一年没有正式比赛的葛文俊来说，这一机会显然比加入一支“需要竞争上场时间”的马德里或巴塞罗那球队更具吸引力。

Google地图上显示的加纳利群岛

2021年夏季，葛文俊随马丁加入了西协丙俱乐部大塔拉哈尔，期望能在两到三个赛季后晋升至西协乙。然而，不到半个赛季，新的问题便接踵而至——投资人决定撤资。

自圣诞节起，俱乐部上下数十人的薪水便彻底停发。持有大塔拉哈尔近五年的主席准备撤资，并与担任俱乐部体育总监的马丁一同四处寻找新的投资人，包括当地企业家、近年来频繁投资西班牙球队的墨西哥和美国投资人等。

以及具备购买力的中国老板。马丁曾参与比埃拉等西班牙球员加盟国内俱乐部的转会事宜，对中国足球的印象仍停留在疫情之前的金元足球末期，那时泡沫尚未完全消散，个人老板和大公司仍有余力在体育产业上加大投入。直到2019年，中超联赛中年薪高达1000万欧元的球员数量仍在不断刷新纪录。

葛文俊因此进入了他们的视线。由于球队中恰好有一名中国球员，自2022年3月起，他们急切地请求葛文俊兼任“推销员”的角色，协助将大塔拉哈尔介绍给潜在的中国买家。

然而，反馈并不尽如人意。在中国，人们更关注皇家马德里和巴塞罗那等明星俱乐部，西协丙联赛在国内甚至没有转播平台。在320多支西协丙球队中，大塔拉哈尔并无特别之处。无论是在中国还是西班牙，它的关注度都极低，投资人们难以想象它具有长期投资的价值。

葛文俊接触了十几位国内投资人，他们并不关心球队是否能盈利，而是更关注每年需要投入多少资金以及是否有可能实现收支平衡。对俱乐部最感兴趣的是一些经纪人，他们希望将球员送往海外提升实力，但并不愿意跨国经营俱乐部。

在前十年间，许多经纪人曾购买海外足球俱乐部进行商业运作：将球员送往海外俱乐部“镀金”两三年后回国，通过转会赚取丰厚差价。然而，如今情况已大不相同，国内足球市场的金元泡沫消散后，“大家都知道赚钱的可能性已经非常小了。”

大塔拉哈尔的偏远地理位置也限制了许多投资者的购买意愿。老板们并不一定要求这家俱乐部成为一笔能赚钱的资产，但如果它远到连一种游戏般的乐趣都无法带来，那么似乎还不如直接去玩《足球经理》（一款足球模拟经营游戏）。

就这样结束似乎有些可惜。本赛季俱乐部的成绩出乎意料地好，距离升级附加赛区仅差一分。然而，欠薪问题使得下一年的准入资格悬而未决，大塔拉哈尔即将重蹈大部分俱乐部撤资后的覆辙：降级、从最低级别联赛重新开始。

购买俱乐部的橄榄枝意外地落到了葛文俊的头上。“与球队更紧密的联系”是葛文俊认为自己与其他国内投资人不同的关键所在。常年在西班牙各级俱乐部兼任体育总监的马丁告诉他，这支球队在低投入下仍有长久生存的方法——依靠政府支持。

与大陆球队不同，群岛球队在客场期间的出行住宿费用会由各岛政府全额报销。此外，每支球队还能获得市政厅的补助，具体金额因市镇财力和球队级别而异。马丁建议将俱乐部搬迁至南部市镇汉迪亚，依靠当地政府的大额补助来覆盖大部分投入，这样投资人甚至无需出资或只需出资一小部分。“理想情况下，每年只需花费5万欧元。”

急于出售的大塔拉哈尔标价35万欧元。葛文俊尝试议价后，主席将收购条件放宽至仅需解决不到15万欧元的欠薪，这不到西协丙球队正常市价的一半。

面对如此良机，除非是财富溢出的球星，否则一个球员通常很难有机会成为俱乐部主席。更何况，长期拥有一支西协丙球队足以吸引世界各国的年轻球员，开设足球学院或从事转会生意，都是作为球员无法获得的收益。在这种以小搏大的心态驱使下，他顺水推舟地收购了球队。

签约成为球队主席的当天

2022年8月，葛文俊从加纳利群岛上唯一的中国球员，转变为了首位中国主席。当时他刚满22岁，比成为国际米兰主席时的张康阳还要年轻4岁，后者父亲创办的苏宁集团在2016年完成了对国际米兰的收购。

葛文俊购买球队的资金同样来自在南京经商的父母。他们并不认为葛文俊能够顺利实现自己作为经营者的愿景，只是将这次投资视为给他的一次“锻炼机会”，即便需要承担几十万欧元的试错成本。

这些事情他后来才知道，当时，他尚未经历足球生意中复杂的一面，第一次站在经营者的位置上，只想着能够一次性成功。

尽管明白职业足球中高投入并不必然带来高回报，但失败的来临还是比想象中更快、更猛烈。在第一年里，葛文俊就萌生了退出的念头。

整个夏天，这位新主席都在为俱乐部四处奔波。他必须在夏季结束前尽快找到合适的球员和充足的赞助。马丁带着他拓展人脉，打交道的人从足球圈延伸到了当地企业和政府。

二十出头的外籍身份，让他与张康阳当年的境遇颇为相似。与他交谈的对象往往都是六七十岁、头发灰白的老人，在他们眼中，一个22岁的年轻主席不过是个孩子。更多时候，他只能边看边学，紧盯着这些西班牙足球圈里的老江湖如何进行商业谈判。

资源互换是常见的规则。西协丙球队的训练和上场机会，为他们换来了一家法国足球学院价格不菲的赞助费，以及高级别俱乐部送来“练级”的年轻球员。在西班牙，前者构成了许多中小俱乐部重要的收入来源，“足球学院支付一笔费用，就可以将自己的学员送进合适级别的球队进行训练。”

然而，赞助球队在大塔拉哈尔小镇上却缺乏吸引力。他们在镇里跑了很多家企业和餐厅，但谈下来的赞助金额微薄，更像是“做慈善”。前任主席是当地的光伏企业家，最多时曾谈到过80多个赞助。而葛文俊谈成的数量还不及他的一半。

带领球员们前往赞助球队的餐厅进行宣传、“打广告”

“外来人”的身份首次给他带来了困扰。在球员时期，他并未面临过融入的难题，只要球踢得好、让球迷开心，就能在西班牙球队和市镇里过得舒适。然而，成为生活在小镇的外国主席后，获得信任和支持的标准变得更为严苛，“被视为随时可能撤资的短期投资者。”

他只能用新赛季的表现来证明自己。为了延续上赛季升级的势头，球队的投入达到了部分同级球队的两倍。俱乐部迎来了一轮大规模的人员调整：他将所有廉价的当地球员都换成了从外地引进的昂贵球员，聘请了一位更优秀的青训总监，并与上赛季带队取得15场不败的主教练续约。为了更好地管理俱乐部，他还辞退了前任主席团队的几名办公室文员，增设了一位中方副主席。

绝大多数资金都花在了球员薪水上，目的就是为了升级。他希望为未来的长期运营争取更多与足球学院、当地企业和政府谈判的筹码。

在足球领域，通常没有比“花大价钱、买好球员、创下最好成绩”更快的升级方法了。当然，很多时候，老板的财力并不总能决定比赛结果。

然而，这种方法在西班牙小镇大塔拉哈尔却失效了。整个赛季，平局和输球占据了大多数，即便赢下的几场比赛，“也像是蒙的。”葛文俊感到困惑，“一群好球员，怎么聚到一起就不默契了呢？”

更糟糕的是，球迷们的愤怒情绪日益高涨。在球队夏天的动荡中，球迷们就已经对弃用当地球员感到不满。糟糕的成绩更是让一切雪上加霜，极端的排外情绪开始蔓延。“（球迷）甚至排斥西班牙其他地区的球员。”

在西班牙低级别联赛中，每个赛季都会出现大规模的球员变动。葛文俊曾待过的前两支西班牙球队，一支被墨西哥投资人接手后，带来了一批税后月薪高达6000欧元的球员，一个赛季就升上了西协乙联赛；另一支邀请马丁去担任体育总监，就是为了让他带去一批经验丰富的球员，完成保级目标。换更好的阵容去争取想要的目标，他以为这是行业里默认的规则。

赛季刚开始时，球迷们还能坐满三四排看台，后来减少到只有一排，还有人带来巨大的白色抗议旗帜悬挂在球门正后方。在持续输球的日子里，外地球员在小镇上“寸步难行”，去酒吧或商店时，只要被球迷撞见，就免不了受到议论和指责。有些外地球员甚至愿意驱车四十多分钟，去找住在汉迪亚小镇的葛文俊诉苦。

球迷们摆出抗议旗帜

“地方越小，对外来资本的接受度就越低。”葛文俊说道。刚接手球队时，他在社交媒体上看到过球迷们的反应，几乎全是负面的声音。与那些每个赛季只观赛几次的大投资人不同，身为一个每周要去球队训练五次、比赛一次的主席，他无法回避这些场外的情绪。赛季结束当天，他写道：“一年的痛苦和折磨。”

在阵容建设上投入的资金并未发挥作用，球队最终掉进了保级区。葛文俊感到后悔：“这首先是一个决策失误。我们在引进球员时花了太多钱。”

手边所有的钱都投进了上个赛季。2023年夏天，葛文俊回了一趟中国，在寻找赞助资金的同时，也观察了投资人们对接手球队的态度。结果与前一年并无太大差别。

还剩下一个让俱乐部在低投入条件下长久生存下去的办法：搬迁。

预合同在葛文俊成为俱乐部主席前就已经拟定好了。他通过马丁接触到了同岛南部市镇汉迪亚的市长，双方在合同中约定，如果市长在2023年的大选中连任，球队将从大塔拉哈尔搬到汉迪亚。

汉迪亚市曾每年给当地一支第三级别球队补助五六十万欧元。换做第五级别的大塔拉哈尔，大概只能拿到35万欧元。不过这也比留在同名小镇要好，执政党换来换去，球队能从市政厅申请的补助永远只有15000欧元，和当地两支第六级别球队没有区别。

“（补助）就看政府支不支持足球。”加纳利群岛是欧洲知名的度假胜地，旅游和服务业发达，遍地是五星级酒店，在葛文俊看来，这些政府的经济状况都不差。

汉迪亚的海滩是富埃特文图拉岛的热门旅游景点

他起初并未完全将俱乐部的生存寄托在这件事上，考虑到政客承诺的可信度如同大选结果一样难以预测。能够搬迁并拿到资金自然是最好的结果。稳定的政府资金或许买不来冠军，但能让他以更小的代价实现长期经营。否则，每年都得靠自己投入二三十万欧元，这与他最初以小搏大的设想大相径庭。

7月，西班牙迎来了半个世纪以来首次在炎热仲夏举行的大选。在加纳利群岛的每座市镇里，新旧政府的更替如同乘升降机一般上上下下。

然而，汉迪亚的政府并未能连任成功，搬迁计划因此破灭。留在大塔拉哈尔的结果比想象中还要糟糕。新执政党在选举期间曾借助球队拉票，但上任后却仍然口头支持、拒绝提供实质性帮助。补助金一成不变，球场使用也得不到保障——大塔拉哈尔与青年队以及另外两支第六级别球队共用市政球场进行训练和比赛，常常因时间冲突而临时更换训练场。

谈妥的赞助也比上赛季要少。升级已经无望，俱乐部的目标变成了保级，资金削减了近一半。他投入了15万欧元，这是西协丙球队最基本的生存线。

去年买入的外地球员，又全部换成了当地球员。最初这样做只是为了省钱。当地球员上午兼职、下午训练，月薪只需给到西协丙最低档的800欧元。

没有钱反而促成了“融入”。在转会窗期间，球迷协会的领头人帮忙推荐球员，替球队去和球员谈判、压低薪水。赛季开始时，全部由当地球员组成的阵容带回了联赛观众。大塔拉哈尔仍然在保级区徘徊，但球迷们的顽固抵制情绪已经结束。“他们无所谓成绩好坏，重要的是让当地球员踢球。”

新赛季开始后，看台上重新坐满了球迷

小地方的足球俱乐部让葛文俊感觉更像是一个公益组织。“为当地球员提供前往更高级别联赛的平台，让镇上的小孩花很少的钱就能参加相对专业的足球培训。”仅有四五千人口的大塔拉哈尔小镇，曾经也走出过一个西甲球员。

足球在大塔拉哈尔小镇上保持着它最初“地方性社区活动”的模样。在去西班牙之前或在小镇当球员时，葛文俊对这种“社区性”并无感知。成为主席后，他在与当地人打交道的过程中认识到了他们对“社区性”的坚持：球迷会长对他最频繁提起的诉求是多使用本地球员；当地企业家的赞助热情在俱乐部停止会员制后一落千丈，无法再凭借会员身份影响球队做大小决定，让他们觉得失去了“参与感”。

大塔拉哈尔的历史已经超过了100年，比小镇上的许多企业和餐厅都要悠久。作为区域的标志性存在，这样的球队很少会离开自己所在的市镇。如果消失，通常是因为财务问题而破产。

“问题就是钱不够。”长期持有俱乐部的目标已经无法实现了。2023年底，葛文俊停止了投资。球队依靠政府补助和赞助金踢完了剩下的半年比赛。

在下一个赛季开始前，失去投资的大塔拉哈尔降到了第六级别。

1943年，大塔拉哈尔球队的合影

名义上仍是球队主席的葛文俊回归了平静的球员生活。停止投资后，他在冬窗期间前往西班牙大陆北部的市镇洛格罗尼奥，加入了另一支西协丙球队。

他不想留在大塔拉哈尔，“球队里的坏情绪可能会让我无法专心踢球。”

球员们对外国老板和本地老板抱有的期望值是不同的。他在洛格罗尼奥认识了另一个投资球队的中国人，他们都遇到过本地球员坐地起价的情况。中国老板去谈合同时，“薪水往往是两倍起报，甚至更高。”

“他们默认你是有钱的。”他总结道。签约球员并不像在《足球经理》里进行转会操作那样简单，上百小时的游戏时长足以让人排出一套理想的“梦之队”。在现实中，葛文俊得面对迫切的金钱压力，能否买到又便宜又好的球员还常常取决于人脉关系，球迷会长也曾帮大塔拉哈尔向球员砍过价。

通过当主席时积累的资源自行寻找球队，葛文俊没有再与马丁签约。2024年夏天，他从洛格罗尼奥前往马德里，仍然待在一支西协丙球队。

其实他有去更高级别联赛的选项，在大陆北部的小市镇，有一支他夏窗试训过的西协乙球队。但他思来想去还是放弃了，两边都不保证上场机会，而大都市马德里的资源更多。

新球队安德烈维拉维德是西班牙典型的低成本运营俱乐部，“预算应该是全马德里最低”，主席持有俱乐部已经50多年了，除几次升降级外，一直将它稳定在西协丙联赛。为了减少开支，球队给正常发薪的球员开出“零工资”的合同，省出一笔本应缴纳的社保费用。这是他过去做了两年主席也不知道的灰色地带。

今年5月，赛季结束，他并没有获得多少出场时间。很快又要开始新一轮找队、试训的循环，试探自己的位置，也许能往上走，也许继续留在熟悉的西协丙俱乐部。这个级别队伍的球场都使用人造草皮，刚从深圳队来西班牙时他最不适应这一点，一下雨就滑，足球在它上面总是弹不起来。